罗拉的男人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更加惧怕与羡慕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她的上司,叫罗拉。罗拉和她同龄,却比她高出了几个段位,况且,她还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家庭。她很多次看见罗拉的丈夫林顿在公司附近等她下班,开着辆纯白的路虎,从车窗里探出的,干净颀长夹着香烟的手指那么好看。罗拉一脸淡然地坐上他的车,捋了捋卷卷的棕色长发,侧身接受他的亲吻,然后结伴扬长而去。

她悄悄地站住,下意识地缩了缩不小心又大了一圈的肚腩,几只手指被装有超市特价抢购的物品的购物袋勒得通红。片刻,她的小短腿无力地迈上了公车站台。

没错,她爱上了罗拉的男人。偷偷的,已经好一阵子了,而且浓烈得有点过分。

深夜寂寥时或早晨睡醒初,她都会想起他略尖的下巴。下巴上有点胡茬,若他吻过来,该是带着刺感,又撩人的。二十年前的教室,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偷偷瞄着斜前方一个尖下巴的男生。她对他总是看不够,可几个月后,她就跟着改嫁的母亲去了远方。

她觉得一定是上天听见了她心里的声音,或者是终于同情她多年来的遭遇,所以把那个倾慕对象再次推回到了她的面前。

幻想

夜里,她依然频繁地做噩梦。那个曾给她人生带来巨大痛苦的禽兽继父,总是隔三差五地跑进她的梦里。醒来时,她便在一个面目可憎的小人偶上,再用力添上一刀。

她常常采取这种幻想的方式来发泄痛苦。她想象自己成功地报复了迫害过她的人,让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想象自己变成了罗拉,得到了林顿那完美的爱。

她对着镜子不断模仿罗拉的神情和动作,在这种自私可悲的幻想里给自己一点可怜的安慰。而罗拉和她的丈夫继续恩爱。

罗拉的身体不好,常常胃疼。有一段时间她们加班赶一个新项目,罗拉的丈夫竟然熬好了中药或滋补汤送上来。干练的罗拉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羞涩的公主,在他温柔的目光下皱着眉头喝光药。

她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心如刀割。

阿慕斯小镇的蓝洞

这天她到一个叫阿慕斯的偏远小镇出差。小镇很少有外来人口,全镇只有一家简陋的家庭旅馆,房东是一位年迈的老太太。

房东老太有个孙女叫杉子,约十七八岁,平时爱穿一袭白衣,坐在二楼的窗边不吭声,或自顾自地笑,真是个奇怪的姑娘。她刚来时,杉子小姐盯了她好久,然后开口说要她手里的书。她慷慨地把带来的几本书全送给了她,而她理所当然地接了去,甚至没有一声道谢。

小镇的生活条件很恶劣,总是停水。这天回到旅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杉子小姐:“真的没有洗头的地方?”杉子小姐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看她送给她的书,好久不翻页。她见得不到回应,皱眉在心里暗说“奇怪”,正欲转身回房时,杉子小姐说话了:“要去蓝洞吗?”

在海风腥咸的悬崖边,杉子小姐告诉她,蓝洞就在悬崖下面。

蓝洞的洞口很小,要乘坐小船才能进入。由于洞口的结构特殊,阳光既能从洞口进入洞内,又能从洞内水底反射上来,因此洞内的海水一片晶蓝,连洞内的岩石也是神秘莫测的蓝色。她被这美景震住了,这样一处人间仙境,竟然从未被开发过。

杉子小姐对她神秘一笑:“蓝洞可是个奇妙的地方,可以让你变成任何一个人,而对方也会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你需要的只是那个人的九十九根头发。”

嘘,别说出去。

奇迹与出奇

一个月后,她搜集够了罗拉的九十九根棕色长发。

杉子小姐领着她再次来到了蓝洞。在温暖的泉水下,她把一头短发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罗拉的头发一根一根精心地接在自己的头发上。

最后一根接好后,奇迹发生了。一头黑短发瞬间变成了浓密的棕色长发,黝黑的皮肤一点一点白皙起来,眼窝变深了,腿骨长了几厘米,腰间的肥肚腩慢慢回缩,甚至在体内渗出一股罗拉专用的香水味。脱胎换骨,她欣喜若狂。

杉子小姐望着她的表情却极其古怪:“你说过,绝不后悔。”

从阿慕斯小镇回到家里的那个晚上,她有点紧张。她已经变成了罗拉,理所当然要回到罗拉的家。想象中,罗拉的家该是干净整洁,温馨怡人。因为罗拉干练独立,一丝不苟,何况,那是她和林顿的爱巢。

林顿,她一想到这个名字便心跳加速,她从此就能拥有林顿了!

推开门,却完全出乎意料。家中纵然装修高档,可处处布满灰尘,一地鞋印和随处可见的垃圾让人无处下脚。一堆碗碟在洗手台显然已经堆放了好几天,上面浮着一层恶心的油污。

她想收拾一下,却突然腹痛难忍,她翻箱倒柜胡乱找了些药,蜷缩着爬上了床。

醒来时,已是夜里11点。林顿不知何时回来了,厨房传来一股浓浓的药味。林顿和衣躺在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小憩,他的脸上布满胡渣,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跟平日在罗拉办公室见到的温柔绅士形象大相径庭。

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近距离观察他,她有点不好意思。呆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想往他身上盖条毯子。

他一下惊醒。睁眼看罗拉的眼神带着冷漠。他用手搓了搓脸,叹了一口气坐起来,疲惫地说:“你的药差不多熬好了,我去睡了。”说罢便走向了客房。

距离

为免林顿看出破绽,她刻意模仿罗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林顿压根没有发现她有任何不同,这得益于林顿的冷漠和距离——她不知是该觉得庆幸还是可悲。

原来,罗拉的胃和子宫都有毛病,是个典型的药罐子。每次疼痛发作便歇斯底里,药物的副作用也让她脾气异常暴躁。在公司尚能勉强压制,而家里就是她发泄一切的最好地方,林顿也是她能发泄的最好对象。

她似乎不仅拥有了罗拉的身体,同时伴随着这个身体得到的,还有罗拉的性格和为人。她根本无法控制身体里的这个“罗拉”。

平静下来时,她想,林顿本该是一位体贴温和的丈夫,如果她能顺利孕育孩子,他很大程度上也会是一个好父亲。可家里有一个长期难以根治的病人,最大的爱意和耐心多多少少都会被消耗,何况本身他的工作也非常繁忙。

偶尔两人都在家时,她想和他好好聊一聊,缓和一下维系着表面和睦实则隔阂丛生的关系。可很多次,林顿看着她靠近,只是不动声色地合上那让他喜悦的电脑,回头冷漠地看她。无声的冷淡让她无法张口再说半个字。

林顿有时会在默默地吃饭的时候,忽然来一句:“这段时间是否又需要我过去接你,或者送汤?”

如果只是她,她也许会说“不”,可脑袋里残留的“罗拉”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是的,有时她,不,是“罗拉”需要林顿配合她的戏码,来加强老板、同事和客户对她的信任。在成为罗拉之前,她一直以为罗拉是个女强人。

实际上,三十岁做一个部门经理在职场上不算什么大本事,更何况,她并非游刃有余。在公司里,“罗拉”必须费尽苦心去经营业绩,对上讨好老板,对外笼络客户,还要忍着身体的各种不舒服,处理不得力的下属推到她面前的一堆破事。每天下来,头痛欲裂。

“罗拉”在她体内疲惫地睡去时,她从百叶窗里静静地看着外面。真正的罗拉的灵魂在蓝洞被洗掉记忆后,已经进入了曾经的她的体内——那个可爱,纯真的短发胖妞,带着羞涩的神情,咬着巧克力,每天在人群中快乐地忙来忙去。

海钓的风向

这天,结束了饭局已过深夜,可她仍陪着老板和大客户在岩石堆里垂钓。老板带着她在海边的石堤来回徘徊,连续几晚的加班让她的腹部剧痛难忍,且冷得簌簌发抖。

她裹紧披肩,抿着紫黑的嘴唇回过头时,和老板几乎同时看到了从他们身后经过的一对男女。老板有点坏笑地看了那对男女一眼,再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霎那间她脑袋就空白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面前的女子裹着和她同款但不同色的披肩,神情不大自然。可男子表情平静,甚至淡淡地朝她的老板递了一根香烟,问:“在陪客户?”

老板哼哼哈哈地接过,林顿为他点燃了烟。两个男人若无其事地谈论了一下海钓和这里的风向。

她盯着那个女子。如果没有猜错,就是那位小姐——林顿心中的女神。林顿去洗澡的时候,“罗拉”曾经指使她偷偷破解了他电脑与手机的密码,发现了这位带给林顿欢愉的红颜知己的存在。如今事实被再次印证,当时她的勃然大怒和痛哭流涕以及林顿的信誓旦旦并不能割断他与那位小姐的关系。

她盯着他们的目光渐渐模糊,心里有被撕裂的声音。客户在不远处大喊,“瞧,有鱼!”她像找到了救星,低下头跟着老板小步向客户跑去。跑远了些,才回头去看,林顿和女子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忽然只想做回曾经的自己,那个带着遗憾的不起眼的小角色,起码活得率真任性,卑微但自由。也因为没有得到,就不会有伤害。

无法回头

她再次去了阿慕斯小镇。旅馆还是那家旅馆,房东还是那个房东,只是不见了杉子小姐。她追问杉子小姐的下落,操本地方言的房东老太神情愕然,听得云里雾里,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向村民租了小船,叫人划向蓝洞。可从中午划到天黑,来来回回无数趟,悬崖下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压根没有发现什么洞穴的入口。村民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这个女人怕是个疯子。

没有杉子小姐,没有蓝洞,没有泉水,所以她只能继续罗拉的身份。

她以为接上了罗拉的头发,就可以延续她眼中的关于罗拉的童话。可事实上,除了一地枯黄,别无他物。